九月将霜

写一个故事,完成一个心愿

【靖苏】狼牙

【丑正 02:00】靖苏七夕十二时辰

上一棒: @芳华水恋 

下一棒: @落魄彼岸的葬礼 

 

注:

#背景架空。含大量私设。OOC,常识错误难免。

#本文主要故事时间为萧景琰登基数年设定梅长苏未死。

#帝相设。本文中,苏相=梅长苏。

#部分设定说明:

(1)本文基本参照书中设定,靖比苏年长约两岁;

(2)佛牙按赤焰案前不到两年出生,参考养草如兰草太太的《原著中林殊的17年及梅长苏的12年大事记》一文;

(3)本文中出现的年号(贞平二十一年),参考同上;

(4)我原先想当然地以为列战英较为年轻,会晚于戚猛来到靖王身边,所以原先往事片段里只有戚猛没有列战英。但这点是我误解,谢谢@xzetsuai 的指正!文中微作修改;

(5)春猎的设定与琅琊榜原书不同。

#微含琰殊。

#他人视角较多。

#总字数约2.8万字。

 

 

 

 

1

 

 

老岳听得一阵报时的擂鼓声从城楼传来,心道:这么快就要到正午了?

这样想着,不由抬头看了看天。

他忽然感觉屋顶上有个黑影,但只是一恍惚,定睛再看时,却见烈阳下的土墙头平整萧索,跟地上的熙攘繁乱截然两样,哪儿有什么人影?

兴许是自己于这日头底下看花了眼吧。老岳想。

这日是七月初七,大梁北境甘州槛南屯城开市。

别看槛南只是个小城,但这每月一次的集市上,物资繁多,南北的走商都汇集于此,无论越境而来的西域香料银器,南方辗转运至的布匹陶罐,抑或左近的粮食作物和牲畜等等,多有交易。集市往往熙攘热闹,直到中天的光景,才会逐渐散去。

眼瞅近晌,看顾牲畜的伙计总算能缓口气,跑檐下找老岳讨了口烧喉酒喝,顺便透露自己刚从那些陇西商打听到的消息:“岳叔,听说圣上六月底到了宁州。”

“瞎操什么心!圣上又不会来我们槛南。就算来了,那是城守和军爷的事,跟我们又有何干?”老岳手把蒲扇盘腿坐在廊下,躲着那烈日,提酒抿了口,是真的不以为然。

槛南所属的甘州地界,原本是军事重地,但随着大梁境线北移,这一带的戍边城悉数建成屯城,有田种田,无田养马。槛西屯城因位处铁槛山的南口,属北境的交通要道,由朝廷特准开了集市,供民间南北走商交易买卖,只在出入关城时按数缴税即可。

老岳年过四十,在槛南待了二十余载。早先是驻扎甘州的边境兵,后来在长林军整编时脱去军籍,做了无名分但有利可图的走商。他胆子大脑子活,过去哪怕是战时也敢偷入大渝收买草原特有的药材,甚至有渠道买到大渝严格管制的上品良马。经多年经营,如今他手握这集市上最大的牲畜生意。前年大渝打了败仗,日子越发艰难,老岳便能以低三成的价收到最好的马驹。但他并不只跟军中马场做买卖,毕竟长林军治严,规矩多且精打细算,他跟马场做生意的获利,远远抵不上跟南边来的那些商贩交易来的丰厚。

在甘宁一带,凡是打南边来的商人,都被称作“南商”。虽然都叫“南商”,但实际区别极大。陇西来的商人,更多是做倒卖的生意,往往仅两三人赶小车来,车也不是空的,装满陇西、蜀地乃至江中一带的廉价特产来此地,既卖又买,赚取价差。而如果是从江中或江左来的南商,则携两三空车和十来精壮随从,仅有采买之意。这些真正的南商,选择谨慎但又出手阔绰,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是专为一些世家豪贵挑选合适的新鲜玩意儿。

老岳由此格外关注南边流行什么样的新物什,只要能沾边的,尽量都掺和一脚。如今大梁比起十年前家底丰厚,连带着一些世家和新兴富豪的家产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们不缺钱,只要东西合适,价钱不在话下。

所以老岳雇了两个伙计打理牲畜生意,自己则在每月开市时,专心守候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先前他已经迎来送往了两拨江左南商,跟陇西商的交易也很顺利,自己圈里的牲畜都卖得差不多了。

但老岳仍觉不足。

天没亮醒来时眼皮跳了好久,他觉得是吉兆,今天定能遇到贵客。

他催促伙计回去守牲畜圈,一抬头,远远看见从集市北头主路走来一行人,忽然一个激灵,抖擞起精神。

贵客来了。

 

 

老岳打量这一行七人,全都面生的很,应是第一次来这槛南集市。这几位比普通南地人要更为身形高大。五名护卫均精短打扮,虽然个个其貌不扬,懒散闲适,粗看跟普通南商的护卫没什么区别,但老岳军中出身,很快看出这五人分工明确,一人前头开路,四人环护,皆隐按腰间刀,不动声色左右察看,护着中间的二人慢慢沿街一一看过。

中间着黑底暗纹窄袖长衣的那位,面有不威自怒之色,看起来颇有阅历和见识,料想能入他眼的好物大概不多,轻易哄骗不得。而他旁边是位蓝衫的儒雅男子——老岳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虽然北境不如南边热,但毕竟已经入暑,中午穿单衣劳作一会儿就能出大汗,可这位男子却穿着夹衣,脸色苍白,仿佛是不受这北地凉气。

等那一行人快到跟前,老岳听得前头那年轻护卫说:“七爷,这集市快要走到头了。”

“嗯。回吧!”尊称“七爷”的黑衣男子停步,有返转之意。

蓝衫男子却拽七爷:“看看这家。”抬袖正指向老岳。

七爷便顺那男子手瞅了老岳一眼。不知怎的,就这一眼,竟让老岳生出丝丝冷汗。此人威压极重,气场非同寻常。好在那犀利目光未曾久留:“梅郎,前面又脏又臭,还是不要走得太近。”

唤作梅郎的蓝衫男子微微一笑:“无妨。不走近,就随意看看。”

老岳忙起身迎接,心里又暗自琢磨:这二位脾性气质迥异,但站在一处却意外地气场相合,关系显见融洽。只是这位七爷,恐怕不易结交,也不知那梅郎是如何成为他知心好友的。

一行人终究走到了老岳面前,而且如他所愿,打量起他身旁那只铁笼。

老岳垂眼瞧见梅郎的衣袖,是了,绣着两枝白梅,人如其名啊!

“里头那只小小的……”前头那位年轻护卫指笼中小兽问老岳,“是狗吗?”

年轻护卫颇没见识,但主子倒是好涵养。梅郎闻言一笑,替老岳回答:“是狼。”

一旁七爷沉声问:“这狼也是卖的?”

老岳没敢怠慢,拿起铁棍敲打铁笼,教那小狼因莫大敌意和警惕而呲出小牙:“卖的。价钱还不低。”他说,“前两天刚从草原上狼窝里掏的,卖了三只,现在只剩下这一只小的了。老爷如果愿意出价,可以商量。”

他的话半真半假。这狼已经是难得寻到的晚胎,由他熟识的猎户在十天前找到,引开母狼,掏走了狼窝里的其中四只。但即使再晚胎,到此时也已三个月大。南商买狼都爱买刚足两月的小狼,这样既更易成活,飞马赶回南方交给买主还能培养狼与主人的感情,避免伤主。老岳便每日只给这些小狼喂了少量的热奶和熟肉,饿得皮包骨,然后晃骗不懂行的南商。

早先老戚以总计五十两银卖出三只,剩下的这只,最为瘦小虚弱,那些南商怕养不活,没要。但此时既然没别的狼可选,想来这二位买去的几率会大许多。

老岳正心中盘算,就听七爷继续问:“这狼卖来做什么?”

老岳诧异,心想自己难道看走眼了,这位七爷难道不是来自南地?怎么连这都不清楚:“老爷莫非没有听说,如今世家豪贵都流行养狼吗?”

“养狼?”七爷皱眉,“哪里来的风气?我怎么不知道?”

那位梅郎开口道:“大概陇右等地……”

老岳也道:“南边,尤其是金陵……”话未说完,他察觉梅郎瞅了自己一眼,忽然顿悟,觉得要糟,于是闭了口,拿眼神试探:我不该说?

那梅郎微微颔首,给了回应:没错,你不该说。

老岳再一瞧那七爷脸色,果然是怒了。他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或许猜错了这位七爷的身份。

来不及细想,就见梅郎微微一笑:“话虽如此,但狼也是没那么好养的。”他问道,“这小狼多大了?”

老岳便抛下黑脸的七爷,转而应答这位面善的梅郎:“刚满两月。还没断奶。”

对方未置可否,看来是不介意狼的齿龄,或许是根本不懂,只继续问:“在何处找到的?”

“往东八十里的阳山。”

“原来……这就是鼎鼎有名的阳山狼。”

“老爷懂的多。”阳山狼是近年豪贵的新宠,养的户极多,每次都供不应求。

“若是这样掏狼窝,怕是掏不了多久,阳山就没有狼了,你日后的生意怕是难做了。”

老岳意外,这梅郎看起来像是个不问世事的病弱书生,但经营头脑却一点都不差:“老爷说的是,如今我们掏阳山狼崽也不像过去那样斩尽杀绝,会给母狼留下两三崽,这样来年还能寻到新的狼崽。”

梅郎点头。

“为何南地会热衷养狼?”七爷忽然发声,明显对此事厌恶,却又锲而不舍。

老岳比先前多了心眼,先瞅梅郎,看梅郎并无异样,便如实回答:“老爷大概没听说过,当今圣上早年曾经养过一头狼……”

七爷神情微变,继而沉色道:“圣上养狼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简直荒唐!”

梅郎却道:“说来荒唐,但也算合乎情理。既然圣上喜爱,民间自然趋之若鹜。”

七爷更是生气:“那都是多少年前……”

“这小狼我要了。”梅郎心平气和抢了七爷话头,说完,还冲七爷微微一笑。

七爷随即锁眉抿唇,竟是不再深究,只瞧了瞧笼中小狼,问:“什么价?”

老岳一旁看得发愣,对七爷的问话有些猝不及防,一时没敢多要,只伸出一指给了十两的数。

七爷命护卫掏了银子。

果然在马和狼的交易上,南商都是同样的阔气做派。甚至老岳觉得,这位七爷因为是买给梅郎,所以更加干脆,连价都没还上一还。于是又未免有些后悔,应该再多加码五两的。

老岳打开铁笼揪出小狼,本想交给年轻侍卫,梅郎却亲自上前,稳稳接过这只拼命挣扎的小狼,略一打量,转头对七爷笑道:“是头母狼……”

老岳见此人抓狼认狼如此轻车熟路,心道,莫不是……

就听到梅郎后半句:“……跟佛牙一样。”

七爷的目光也柔了几分:“是啊。”

这二位,竟是养过狼的。

 

 

2

 

 

帐外击鼓声传来,正在纸上小楷默写兵书的林殊不由停了笔。

这已经是继一个时辰前的号角之后,今天第二轮的鼓奏了。

猎宫内的论功行赏应该已经开始。

林殊叹口气,想丢开笔,却怕一旦搁下了就再难拿起来。他着实厌倦这样默书,但又不得不做。

毕竟这是父帅的命令。

他环顾四周,除了自己再无他人。晨阳已出,帐上树影斑驳,帐外静谧无声。仿佛猎宫与他相隔很远,所有人都与他相隔很远。前所未有的孤寂笼罩于他,令他觉得比在北境时单骑出军潜伏昼夜还要难熬。

而这样的日子,他忍了将有五天了。

贞平二十一年开春,梁帝携诸皇子及京中诸位王公大臣及其子弟,骑行三日前往金陵城北五百里外的九安山脚下猎场扎营。

林殊原本意气风发,誓要在春猎的年轻公子和新贵骑射比拼里拔得头筹。也不怪他有此决心,一个月前他刚随父帅回京,因在北境立了军功,得梁帝嘉奖,封他赤焰军少帅一职,如今全金陵都改称他“林少帅”了,自是风光无限。谁知春猎第一天却大意摔马伤了腿。这事不巧就在:往年春猎时父帅都在北境,今春正好回京复命,也同来了九安山。林帅教子向来严格,儿子出头他不喜,儿子受伤他反倒管教。原先父帅不在身边,鞭长莫及,林殊还能逍遥自在,现在受了小伤,父帅不许他出帐,命他乖乖养伤,哪怕林殊申辩自己只是崴了脚,并不影响骑马射箭,但父帅坚持,不容置橼。

在金陵向来肆无忌惮呼朋唤友恣意行事谁也管不了的林殊,就再也没能迈出帐。

没办法,谁叫他谁都不怕,单怕他父亲呢!

就是这一肚子气,不知如何消解。

次日萧景睿和言豫津来他帐里看他,告诉他,白天梁帝有问:为何不见林殊?林帅回禀:小殊受伤需要休养,恐整个春猎都只能做笼中鹦哥。梁帝闻言大笑,道:怕是这孩子要憋坏了。

就连九五之尊都知道他憋屈,别人更是。但有了梁帝和林帅的这番对话,再无人敢提让林殊参猎一事。

眼下林殊自己百口莫辩,也没人招惹他,就是睿、津二人,也是打听得林帅不在帐中才来偷偷探望。但林帅几乎与他人同进退,能碰到他不在帐中的机会又有多少?于是这春猎过了足足五天,他竟没见到多少亲朋故友,那些平日里被他欺负也会死心塌地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们,此刻都消停了。

只有皇七子萧景琰,每日出发前来林帐给林帅和长公主问安,又坚持在睡前来看望林殊。

这位七皇子向来以没有眼力见著称,也只有他会每日清晨来问:今天小殊可以跟我们一同出猎吗?

七皇子询问得诚恳,林帅也回答得客气:小殊伤重,不便出行。

晚间萧景琰又来帐中,离开前跟林帅道别,再问:我见今日小殊好多了,明日可以跟我们一同出猎吗?

林帅回答:不能大意,恐还要休养一段时日。

林殊每天见萧景琰如同晨钟暮鼓地来去,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问,不耍心眼,但也绝不放弃,便多少感到宽心,心说,果然不枉他俩关系最好。

林殊也算皇亲国戚,打小与各位皇子相熟,但除了与祁王亲近并心怀敬仰之外,其他几位,任是多少珠嵌在冠上又长他多少岁,他统统都看不上。唯独对一个到了十七岁还未封郡王的皇七子青眼相待。固然是因为他们几乎同龄,又从小一块长大,无话不谈,对彼此熟悉得仿佛亲兄弟,但更因景琰颇和他脾气,虽难免执拗,却是心性极正之人。

林殊自己从没把萧景琰的皇子身份当回事,去讲究那些个尊卑,因此没少被父帅训诫。但他却想:我向来不欺负景琰,也从不轻视景琰,这已经是极为尊重了。他林殊不喜欢或不在意的人,哪怕明面上做足礼数,却是绝不肯多说几句实话的。可他何曾对景琰有过疏远和欺瞒?

他又想了想,对萧景琰大概过分的,就是取了“水牛”这个外号,不小心传到父帅耳中,还得了父帅的严厉斥责。不过他私下从未改口,因为觉得“水牛”这名字之于萧景琰,再贴切不过。萧景琰喝水如牛饮确实是取名的由头,但更是出自萧景琰的脾气:只要认为对的,就很难撼动,有时跟头倔牛一般。一众朋友里,只有七皇子敢当面指出他林殊的不是,偏偏这天上天下谁也不服的林殊,也吃七皇子那套,倘若七皇子与他生气,最后也总是他先服软。因他知道,景琰不会乱发脾气,更不会不讲道理。跟景琰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好商量的。

眼下已到春猎最后一天,林殊坐在帐中恹恹地继续默那本不知道默了多少遍的孙膑兵法,又忍不住寻思,自己这会儿总想起萧景琰,或许是因为……今早景琰没有来问安。

清晨父帅离开后,母亲也说:七皇子今日不来,大概是想着明日就要拔营回金陵,有很多事需要准备吧!

连母亲都知道,如果景琰不来,自己会失望,还怕自己多想,要为景琰开脱几句。

但母亲在这点上到底不了解他。

林殊没有怪罪景琰,只是他记得昨晚景琰临走时说的是:明日我再来找你。

换别人说这句话,林殊不会在意,可这是萧景琰,他说要来,却食言不来,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也许景琰说的“来”,是指晚间掌灯后吧。

这样想着,心中却觉得有些无趣,林殊越发把字写得松松垮垮,一页尚未抄完就觉惨不忍睹,只得撕去揉团。

又发了一会儿呆。林殊开始担心,回金陵后,父帅还要他继续收敛。

明明得梁帝赐少帅之职,是荣耀,到头来却成了禁锢。

林殊也知人心险恶,但他不怕。身直行正,他不惧别人说什么。可有些事,真的就如父帅所说,并非他问心无愧就能恣意妄为的吗?

也是经了此事,他隐隐觉得,父帅恐怕未必尽得圣上信任。否则为何如此如履薄冰?这一点父亲未曾说,他也不会贸然去问,可这念头一有了苗头就再挥之不去。想父帅在北境时,麾下赤焰军十万,亦可酌军情调遣边境驻军,发号施令调兵遣将赏罚分明,屡立战功。但这么一个叱咤风云、忠心为国的赫赫大元帅,到了京中却如此谨慎。

这初见真面目的金陵朝局,显然有着跟他年少轻狂、自以为是时全然不同的行事法则。他并非丝毫不懂其中的世故,却打心眼里不服气。

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北境不回来!

林殊心里别扭,总想倾诉一二。昨晚他问了萧景琰白日狩猎的细节,抱怨自己不能与之同往。但父帅示他韬光养晦的道理,还有自己私下揣测梁帝对于父帅真实看待种种……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口。

他明白,哪怕萧景琰跟自己关系亲密无间,哪怕世人包括自己都觉得梁帝并不喜欢这个皇七子,但萧景琰,却始终是当今圣上的儿子。

父帅说的没错,萧景琰是皇子,这位置终究是不同的。

 

 

林殊心头转过百般的念头,心思早就不在默书上。忽然听到账外有动静,隐约像是萧景琰的声音,他猛然振作,放下笔。还没站起,就见人掀了帘子钻进帐来。

“小殊。”

林殊此前无论胡思乱想,但一看到萧景琰,顿时莫名开朗。

他见萧景琰身着常服,不由问:“你为何没去……”

“我跟父皇告假了。陪你一天。”萧景琰几步走到桌前,“陪你抄书。”

林殊愣愣看萧景琰,心想跟圣上告假只为了陪他林殊的,也只有这景琰敢想敢做了。转眼见萧景琰与他隔桌相坐,伸手拿笔想要帮他抄书,立马又笑,把笔从萧景琰手里抽出搁到一旁,反过来拉萧景琰道:“在这帐中呆着多没意思,我都憋了好几天了,要不你陪我出去转转?”他与景琰一起时,很少在屋内枯坐,他闲不住,一心总想往外跑,景琰也总愿意陪他。景琰没来的时候他还尚且辗转,此刻既然景琰来了,他再无坐着老实默书的道理,心思活泛得只想出去。

萧景琰看了看他腿,问:“你腿伤行吗?”

“骑马没事。”

萧景琰遂起身,爽快道:“去什么地方?”

“今天九安山后山无事,守山的又是教我们骑射的蒙大哥,我们去那儿玩,遇到他的人也好说话。”

萧景琰点头:“好。”

两人出帐,萧景琰正要嘱人去牵来林殊的灰马踏云,却被林殊拉住。

“我‘腿伤休养’,不便骑马张扬。不如你我共乘一骑,以免别人说三道四。再说你的黑鬃也是宝驹,载得动我俩。”

萧景琰点头:“听你的。”

换完马鞍,两人直奔九安山。林殊因遭父亲禁足而倍感烦闷,现在想来,自己倒是如鬼撞墙一样,陷入自设的困局里,竟不懂得偷偷出来消解片刻。但如果自己独自出来,依旧是生气苦恼,怎么比得上跟挚友一同散心?景琰不知他的心思,也必然不会教他去想那些事。

萧景琰催马一路小跑。黑鬃不愧宝马,虽速度快但步履极稳。于这明媚阳光与拂面清风中,林殊感觉数日积压的烦闷仿佛黑鬃疾驰越过的山石一般,顷刻甩到了身后。

到了后山关卡,果然见到禁军校尉蒙挚。

“此时所有人都在猎宫,你们只管放马跑。”蒙挚也看了看林殊的腿,却什么都没问,“但别误了时辰,别迷了路。”

林殊笑:“放心吧,蒙大哥,我和七皇子每年都会来九安山,对这里熟得就跟自家后院一般,迷路是肯定不会的。”

蒙挚也笑:“也别太过贪玩。”果真二话不说就放他们上山。

九安山供人狩猎的鹿熊虎豹都是前半个月由专人放养的,本地多是獾鼠兔一类,经过六天的狩猎早已杀伤殆尽。两人虽背了箭、挎了刀,但到了后山,就跟往日他们来玩耍一样,根本派不上用场。

“二哥第三天就猎到一头猛虎,得了父皇夸赞。”萧景琰说。

“二皇子哪里有那本事亲自猎到一头虎?恐怕全是他手下的功劳。”林殊不屑,“至于那头虎算不算‘猛虎’也难说,都是圈养的,哪里跑得动?”

萧景琰笑着摇摇头,接着道:“五哥这几天里猎了不少,虽然没有二哥那样的猛虎,但也猎了不少他人未曾寻到的猎物。”

“五皇子的骑射向来不是最好,但他聪明,善设陷追踪,在你兄弟里也算是个有本事的。”林殊也没意外,“但我不喜欢他,他藏的心思多,难保什么时候冷不丁咬人一口。”

萧景琰瞅他:“猎场上能入你眼的人,可真不多。”

“那是当然。我不喜欢的人,在这世上千千万,多不胜数。”林殊也瞅萧景琰,接着嘻嘻笑道,“但我喜欢的人,也是万里挑一。”

“谁?”

“你呀!”

萧景琰笑了笑,未予置评。

这几日天气晴好,但入春以来,九安山是下过好几场雨的,后山小溪已有小河之势,萧景琰下马脱了鞋挽起裤脚,牵马淌水而过,刚进到山林中,林殊就俯身拍萧景琰。

“你听!什么声音?”

萧景琰停住脚步,一旦静下来,山林中的声响便自四处涌来,风萧叶瑟,鸟啼虫鸣,溪流潺潺,然后,就是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低声呜鸣,嘤嘤的,显得娇小无力。

未等萧景琰回答,林殊也下了马,他循声找过去,扒开矮木,却见一处向阳的小坡前一片狼籍,地上满是凌乱足印和斑斑血迹。

萧景琰也越丛而来,和林殊站在一处。他说:“五哥前天杀了一窝狼,足有七八只,其中有四只幼崽。”

林殊说:“看来就是这里了。”

他们素来知道九安山有狼群出没,两三年前曾经在雨后见过几处清晰爪印。但这群狼大概是脑子不好使,居然今年把窝安在了九安山上。

狼的窝原本隐蔽难找,但经过此难,砍去的矮草后显露了藏在坡底的土坑洞一角,林殊没费多少功夫就寻到,趴在洞前一捞,抓出了一只银灰色的毛绒小兽。

萧景琰跟过来,蹲在一旁道:“我前天还想,这山上的狼我们总寻不到,倒是被五哥杀了个干净……”

“好在还幸存了这一只。”林殊把小狼举起来。

小狼嘤嘤挣扎着,想要舔舐林殊的脸。

林殊笑了,转过来跟萧景琰看。“好像小狗。”

“我也觉得。但它牙比狗更尖利。”

“我们捡回去养着,也许可以当狗一般的养。”

“看样子还没断奶。能养的活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好,我们带回去。”

两人回程,林殊改坐前鞍,他怀揣小狼,听身后萧景琰道:“这小狼还是先由我养着,别让大帅知道是你找到的。”

林殊想反驳:这狼才不是我一人找到的,明明是你我一同寻的。你若不陪我,我又怎么会来这九安山后山?今日幸得你能陪我出来,我这满腹烦忧才一扫而空……

林殊深感自己不过初涉世事,这其中的艰难就扑面而来,远超他的预料,甚至细思恐极,所以他厌烦郁结,也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但好在还有挚友相伴,这难以排解的沮丧和忧心又能缓解一时。

随即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帐中的辗转:有些话他想跟萧景琰倾述,但又不知是否应当倾述。

而他此刻明白,自己所犹豫是否应该谈论的事,不只是自己的困惑和忿然,也是萧景琰可能会面对的现实。

他其实并不担心景琰因此误解自己,却开始担心自己会把景琰拉入这场注定无趣且令人烦恼的明争暗斗中。这其中的种种消耗并不值得景琰去承受。

有些事,还是不要告诉景琰。哪怕景琰终有一天会明白,但现时,不明白最好。

这样想来,生在皇家虽然对景琰算不得幸事,但或许,又确是一件幸事。水牛如果一生都是水牛,怕是难免受到排挤,但倘若能让他远离事端,这皇子的身份应该也可以护他一二的。

林殊抚摸怀里小狼,转念又想:何必如此沮丧?虽然眼下圣上尚未册立太子,但祁王是当仁不让的人选,此次春猎,也是由他在金陵代理国政。倘若祁王能顺利登基,怕是父帅就不必如此辛苦,而自己和景琰也能如小时候憧憬的那样,做个尽心镇守边疆的将领了吧!

思之所至,他本是释然:“景琰,无论将来如何,你我都是好兄弟!”

萧景琰却勒了马。

林殊猝不及防,狠狠撞向景琰胸口,他忙拽紧衣襟,就怕这一撞把小狼甩出去。

“小殊,你为何忽然这样讲?”却听身后人问。

林殊一愣,想转头,可惜萧景琰挨得近,他看不见萧景琰的脸。

他不免懊恼起来。这才想到:景琰并非傻子,这些天自己的满腹心思即使不说出来,景琰也多半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否则,为何今日非要跟圣上告假,专门来陪自己?怕是昨晚跟自己说“明日过来”时,就已经有此念头了。

林殊知道自己一时疏忽大意忘了形,但说出的话收不回来,解释又无益,只好打马虎眼:“难道我说的不对?”

萧景琰迟疑一瞬:“对。”

“那不就得了!”他把小狼举起,再次转移话题,“景琰,你说,给这只小狼取个什么名字?”

萧景琰片刻未语。

林殊自顾自地说:“它既做了我们的狼,就不能拿这口好牙去伤人,不如给它度些慈悲,称它‘佛牙’,如何?”

林殊有这毛病,每回征求意见都是自己抢先作答。

但萧景琰一如既往没有意见:“好。”

近午的春阳暖而不灼,林殊搂住小狼,在阳光下不禁眯了眼。他感到后颈微风缓至,起先以为是山林起了风,而后才发觉原是萧景琰的气息。

林殊朗声笑了:“景琰,我要同你一道养大它!”

身后人牵绳催动了黑鬃马,答应道:“好!”

 

 

3

 

 

戚猛火急火燎赶到槛南屯城内,一进客栈就把马丢给门口守着的护兵,一面走一面歪头瞅屋顶。

那个稳坐高处的黑影也瞧着他,面无表情目送他来到土楼下。

戚猛从牙缝里喷了口气,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

陛下近年巡视北境很少来甘州,戚猛接到鸽信很突然,天没亮就骑马出发,到了午时才赶到。只是鸽信里并未告诉他,此次陛下北巡,梅长苏也是随了行的。而戚猛一眼看到屋顶坐着梅长苏的贴身随从——那个名叫“飞流”的绝世高手时,就立马明白,楼上等自己的,可不止是陛下。

戚猛到的巧,桌上的饭菜才刚摆上,陛下一听到他在门外的大嗓门就唤他进屋,见他风尘仆仆,邀他过来同吃。他也没客气,行礼后就大剌剌坐到陛下右手一侧。

没急于动筷,先从怀里掏出他长年揣着的酒囊,倒了杯酒,戚猛举杯敬向坐于对面的人:“先生好久没见!这酒我老戚先干为尽!”

戚猛固执,虽然梅长苏拜相已有数年,但他依然不改口,见面只称当年的称呼。

这些年戚猛一直驻守各境,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不是梅长苏这次跟来,自然很难见到。所以这个“好久”,也是真的好久了。

梅长苏微微一笑,捧起桌上的茶盏,示意以茶代酒。

戚猛敬完酒,自认礼数到了,就决意再不跟梅长苏说话。他跟随陛下二十多年,也认识梅长苏将有十年,对梅长苏的看法十年都没变:这人太聪明,我大老粗脑子转不过他,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们没法谈。

他不喜梅长苏的那点心思,也从来没变。

他一开始就瞧不起这些以谋士起家的人,嘴巴皮子一动就能搅动风云,其实不过是在搅浑水,好趁乱捞鱼为自己谋利益。这梅长苏就算确实聪明,但成日算计,算来算去,难保不会算到陛下的头上,绝不是可以长久相与的善类。

戚猛不喜欢猜不透的人,因为猜不透,所以必为隐患。

可陛下信任这梅长苏,十年前就仰赖他筹谋,一直到今天也未生出半点嫌隙。如今还竟带了此人来这边境。戚猛想不通,这么多年过去,陛下也该看清梅长苏的意图和野心了,但居然不仅容忍,甚至还给这人至高无上的首辅丞相之位。

偏偏这看着孱弱随时都会吐血而亡的人,居然还挺长命。说是从哪里得了灵药,就这样小病小灾但无大碍地活到了今天……

不过话说回来,戚猛却也知道形势比人强,不敢轻易造次。心里有些想法,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索性不理就对了。

“陛下,我吃饱了就带你看看我这槛南的城防。过去你嘱咐过我:‘这城外守着一座槛南天堑,别疏忽了防备,将来若北线溃散,你这里可是守住大梁的第一要关’。陛下的话,我老戚可都牢记着呢!”

“你这槛南还有整个甘州,朕自然都要仔细看看。”陛下笑了,又瞅了眼梅长苏,“但别急,你先为朕打听件事:这一带的猎户,有何人记得前段日子,在东边阳山的什么地方掏了一窝狼崽?”

戚猛原本点头,最后却一愣:“狼崽?”

陛下朝梅长苏身后指了指,戚猛探头望过去,发现床榻脚有只铁笼,里头蜷着一只小兽。

戚猛一乐:“还真是狼!怎么,陛下是要想再养一头狼吗?”

不等陛下说话,他又摇头:“陛下,我觉得这事还是谨慎些好。要不交给我老戚养?狼这东西我到了北境才知道,其实挺狡猾的,轻易不听人话,养不好就成了白眼狼。”他凑前,“陛下你忘了,当年在东海的时候,佛牙是伤过你的。我就怕这东西也是,尤其这北境的狼,不好惹,也不好管教。现在陛下比二十年前尊贵得多,不能冒这个险啊!”

“佛牙……当年伤过陛下?”陛下还没说什么,梅长苏就已发问,语中有惊异之意,而后缓言道,“我见过佛牙,一向很听陛下的,怎么会伤到陛下?”

戚猛有些不耐烦梅长苏插话,但也听出其中关切之意,回答道:“先生,这你就不懂了,这种东西就算经人驯服但它也是野的!还好当年是陛下,如果换他人,早咬死八百回了!那时佛牙才两岁,但凶猛起来我看跟大狼也没多少差……”

陛下忽然说:“当年的事不必再提。”

戚猛并未在意:“当初我们都觉得应该杀了佛牙!留了此狼,说不定后患无穷。可陛下不肯……”

“当年的事不必再提!”

戚猛这才发现陛下脸色很不好看,哪怕他再不拘,到此刻也知道该收口了。

大老粗不由想:也对!陛下到底需要维护他作为君主的尊严啊!自己也真是傻,怎么能在苏相这种外人面前透露陛下曾经被自家养的狼咬伤这种事呢?

戚猛老实了。

梅长苏陪他们吃了两筷子就说饱了,却没有离座,一口一口慢慢喝茶,听陛下问戚猛甘州防务诸事。

桌上饭菜一扫而空,戚猛呲溜喝完最后一口汤,刚放下碗,就见梅长苏递过来一张帕子。

梅长苏说:“要不先去查问一下集市上那位卖狼的,到底从哪里捕来的小狼?”

戚猛没接帕子,自己伸手抹了把嘴。

梅长苏一笑,帕子搁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只手帕,递给陛下。

戚猛眼见陛下接了。那叠得方方正正的素色帕子上绣着半枝梅花,着实扎眼,他心里嫌弃却不敢表现出来,又感到有些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索性起身:“我这就去问!”

戚猛退出屋,回头一看,见陛下将那帕子擦了嘴却没有还给苏相而是揣进自己怀中。他不禁猛捶了自己脑袋,后悔多看了这一眼,转身下楼就如同脚底踩了火炭。虽然他知道飞流还坐在屋顶上瞅他,但他根本没心思去反击。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看到梅长苏和梅长苏的人。

陛下答应戚猛暂留甘州,但要先解决了小狼崽的事。戚猛依命找来猎户,陛下并未表明身份,把人叫进屋内详谈了一番,等出来时,戚猛从那猎户对梅长苏的敬重来看,必然是那巧舌如簧的梅长苏跟人说了什么。

陛下换了骑装:“今日去一趟阳山倒也来得及。现在就走。”

陛下竟要亲自去阳山。戚猛着实不懂陛下到底要做什么,总疑心跟梅长苏有关,心中虽然不满,但还是送陛下出了屯城。他本想跟去,但陛下嘱他守在梅长苏身边,于是到头来,他只能跟梅长苏站在屯城墙上,看羽林近卫提了那小狼的笼子,由猎户带路,护送陛下轻骑去阳山。

随马疾行一路呼啸的哨声,奔出很远了都还能听到。阳山就在东向,这样望过去,那山并不高,看着也并不远,跟天际连绵相接。

“那头小狼,陛下想放回阳山。”梅长苏说。

戚猛含糊应了一声。

这梅长苏总能猜中他在想什么。

他转头又见那飞流跟幽魂一般坐在城墙墩子上守着。被那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目光一盯,戚猛更加不爽,立刻想撇了梅长苏,自己回城楼门口等着陛下。

“这一趟来回有近一百多里,恐怕天黑才能再见到陛下。”梅长苏又说。

这下戚猛真有点不痛快了。

但他还没说些什么,就见梅长苏转过脸来,正色道:“你先前说,佛牙曾经伤过陛下,我却是不信的。佛牙如果伤过陛下,你等又有杀它之念,为何后来陛下还是养了它十多年,让它寿终正寝了呢?”

戚猛记得陛下的严令禁止,起先听到“佛牙”二字,决意不理,但梅长苏接下来那句“不信”,却实实在在激了他。

戚猛觉得必须申辩一番。

 

 

京中邸报在午间送达东海长鲸东戊军军营,但来送邸报的却不是驿传兵,而是大梁派到东海的都护府长史。长史来军营时,靖王刚带佛牙出去溜了一圈回来,正等人送来喂给佛牙的碎肉,就听部下禀告说长史有邸报呈送。

靖王跟这位长史来往不多,戚猛常在靖王身边,也只见过长史两次。这长史出身金陵世家,为人傲慢势利,又据传有暗中监视东戊军之意图,因此大家都极不喜他。这次说长史求见,靖王显然也没什么热情,依旧在狼圈里逗弄佛牙,只问了句:“为何长史突然来访?”

就听有人说:“因为事关重大,下官必须亲送。”

众人回头,见那长史大汗淋漓站在不远处,大概看到了狼,有些害怕,不敢走得太近。

来禀告的守卫无奈,他本想让这长史在军务堂里等,谁知这家伙非要立刻亲见靖王。眼看拦不住,这才领了过来。

事后看来,长史的急切自然是事出有因。但当时戚猛只觉得这个长史太不要脸,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想来就来,声称紧急,连片刻都不愿等。

靖王气量大,倒没介意,安抚好佛牙,迈出狼圈从长史手里接过邸报,打开读了。

事情由此突变。

靖王读完邸报,神色大异,断然说:“这不可能!我不信!”

长史似有预料。“下官仔细验过,这份邸报手续完备,章印齐全。”长史说,“殿下久驻东海长鲸,自然不知道这个消息,但下官,早半个月就已经听说了只言片语。今日刚刚拿到邸报,没敢耽误,就给殿下送来了!”

靖王捏紧手里的邸报,渐渐抖了起来。

长史继续道:“殿下,此事千真万确!谋逆乃不赦死罪!”

戚猛虽然不知邸报上写了什么,却早就对长史感到不快,听了这番话立马抽刀:“谁敢在殿下面前提‘谋逆’二字?”

众将士皆剑拔弩张。

长史缩肩退了两步,仍嘴里念叨:“邸报上说,祁王密谋篡位,欲与林燮及其赤焰军里应外合,图谋不轨,圣上已查明事实确凿,剿灭意欲叛国通敌的赤焰军,并查抄祁王府与林府……”

军中识字不多,邸报就算拿到手里也一定看不懂。于是当长史在这里将邸报内容说出来,群体哗然。靖王向来颇得祁王和林大帅照顾教诲,又与赤焰军少帅林殊亲厚,靖王的部下也没少跟赤焰军一块在九安山练兵,很多人在赤焰军中都有朋友。故而得知这个消息,犹如惊天霹雳,一时所有人都同靖王一样的反应:假的!不可能!不信!

大家异口同声,群情激愤。长史忙提高声音:“朝廷邸报,黄纸黑字,而且此事铁证如山,岂容置疑?”

大家还要说什么,却听一声嘶吼。

“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个铁证如山!”

这声音来自殿下。

众人全都噤了声,齐齐望过来,等靖王继续发落。

可靖王咬牙,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众将士们没再理会长史,皆随靖王离开。那长史也没有原地待命,紧随其后。一群人一直跟到马厩前,就见靖王牵了他那匹黑鬃马出来。

戚猛还不明白靖王此时骑马去做什么,却是那长史反应快,抢了几步,急急道:“殿下,别忘了你没有京中调令,你不能离开东海,否则就是违反军令!”

靖王亲随列战英也问:“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靖王没说话,执意要走。

长史见拦不住,情急之中,挡在靖王的去路前跪下,高声说:“殿下!如果你此刻回金陵,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据说陛下因此事震怒异常,除了祁王、林氏,还有一干人等都统统革职抄家,掉脑袋的人不计其数!殿下,哪怕是在东海,谁人不知你跟祁王、林氏关系密切,陛下没有问责于你,就是天大的信任与恩惠!如果你此刻还要冒然离开东海,可就犯了大忌了!殿下,千万别因为冲动而铸成大错啊!”

戚猛觉得这家伙说话含刺,越听越怒上心头,操起挂在马厩外的马刷奔长史而去,嘴里还要骂:“胡说八道!你狗嘴吐得出象牙吗!”

但刚走到半道上就被人拽住喝止:“不得无礼!”

他回头一看,却是靖王。

也不知道长史这番话到底怎么触动了靖王,靖王竟听了进去,不仅拦了戚猛,也终究松了马缰绳,稍稍平复情绪之后,还客气地请长史去了军务堂。

众人皆在堂外等待。戚猛听说这长史来东戊营时居然找东海司马借了近百余兵守在营外,似乎是如果东戊营有异变或者自己被东戊营挟持、就要强行闯营的架势。戚猛更加生气,觉得这位长史真的过分到家,自不量力,还以为他那借来的百十人,能拦得住殿下的三千精兵吗?早知道这样,先前就算殿下阻拦,他也应该把手里的马刷甩到那长史的脸上!

可惜没能寻得教训长史的机会。等过了一刻谈完出来,靖王亲送长史到东戊营门口。殿下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但对长史礼数有加,戚猛到底没敢唐突。

这段往事对戚猛来说,真真刻骨铭心,至今提起那长史,他也怨意难消。

 

 

梅长苏自戚猛回忆当年事开始,就一直眺望远去的陛下一行,默默不语,听到这里,才道:“长史所做之事、所说之话,倒没有错。”

“没有错?”戚猛吊起眉。

“他想自保。如果靖王真有谋逆之意,他作为外派辖管东海并监视靖王的人,就不应该瞒而不报。朝廷不可能相信他全然不知,就算真的毫不知情,他也必受连带之罪。”梅长苏说,“不过,京中势力错综复杂,那长史既然是世家出身,也许他这样做,也是受人所托,想保靖王。”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无论出于哪个原因,他阻止靖王离开东海是对的,他所说也并非危言耸听。”梅长苏顿了顿,“但陛下当时或许不会真的离开东海,我相信即使长史拦不住陛下,陛下自己走到半道也会醒悟。他一点都不……他会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戚猛嘴上没说,心中却略有顿悟之感。过去他总觉得这世上人总绕绕弯弯的非要把简单事情弄得极为复杂,做事不讲规矩和道理,但今日一看,却似乎并非全然如此。

他不懂其中门道,但梅长苏懂。戚猛心想,也不枉讲这一段往事,否则自己一辈子都不明白当时那长史到底有什么意图。

梅长苏却没留他感概太久,提醒他:“然后呢?”

“然后?”戚猛想了想,“佛牙跑了啊!”

 

 

佛牙跑了!

小兵回来焦急禀报,在安静压抑的军务堂内如同炸了个惊雷。靖王急忙要站起:糟糕!定是笼门未锁!

话虽说着,但戚猛亲眼见殿下刚撑起半边身,晃了晃,又跌了回去。靖王已经在堂上呆坐了近两个时辰,此刻腿早麻了,竟一时站不起来。

整个堂内挤满了将士,这群人平素只会排兵布阵、听令行事,何尝遇到过这样的事,推测来判断去,乱哄哄的一堆,完全没有分析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反而有一点他们总绕不过去: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赤焰逆案发生在冬天,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邸报上写的很清楚,七万赤焰军悉数歼灭,无一幸免。

他们都死了吗?再也回不来了吗?

首先回过味来的副兵长哭起来。紧接着,整个堂里全是此起彼伏的哀声。

靖王没有阻止,只跪坐在矮桌后,始终一语不发,把那张邸报反复揉团又展开细看,几乎搓成了烂腌菜,完全看不出原有面目。

佛牙会跑,也怨不得谁。所有人又惊又怒又疑又悲,个个六神无主,连自己饿着肚子都忘了,更何况一头本应该关在笼里的狼呢。

人尚且可以因为震怒惊恐而忽略饥饿,但狼不会,看起来也没有狗能忍耐,大概是左等右等等不来喂食,发现笼门没锁,就自己跑了。

佛牙跑了,靖王坚持要找。

他命人牵来自己的黑鬃马和那条跟佛牙混养的老狗,要老狗前头领路。

本来戚猛觉得这狼怕是如何都找不回来,而且经历了京中邸报惊天消息,佛牙跑去哪里有什么重要?谁有功夫去考虑它的去向?

但戚猛也知道,靖王向来宝贝那头狼,悉心照顾,感情至深,根本就不是说弃就能弃的。

况且殿下说得对,佛牙毕竟是只狼,放它在外游荡不合适,如果伤到平民,就是殿下和东戊军的失职。

这狼必须得找。

殿下嘱咐众将士守好营地,不欲多带人手,说天快黑了,势必要举火把,人一多反而会惊到佛牙。最后他只携了四名亲信部下、装好三天的口粮,骑马出营寻找。

这四人之中,就有戚猛。

佛牙别看还是小狼,但脚力了得。他们追了一个多时辰,一直追到临海边那座号称陆海屏障连鸟都飞不过去的折羽山。到了山脚,老狗不肯进山,只原地打转,众人见此情形知老狗谨慎,山中形势必然复杂。

靖王说: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殿下能学狼呼号,在丛林外唤了许多声,听得戚猛浑身起栗,但又不能不跟。他们点了火把,巡游山脚,没有贸然进入山林。直至听到山腰隐约传来佛牙的回应,殿下忽然振奋:“进去找!”

 

 

“然后?”梅长苏见戚猛又停了下来,不由问。

戚猛其实不是不愿讲,而是他忽然发现,其后,自己耗费了整个晚上,只做了一件事——在折羽山中寻找殿下。

靖王的马跑得太快了,话音一落黑鬃马就飞驰而去。深山上漆黑一片,不仅是戚猛,另外三名部下也顷刻失去了殿下的踪迹,山间灌木高且尖利,路不好走,就连他们自己也渐渐分散开来,等四人彼此传递信号好容易重新凑到一起,听得狼嚎已经是更远山头的动静了。

“我们跟丢了陛下,直到天亮才找到。”戚猛讪讪回答。

梅长苏转过头来看他,平静道:“等你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佛牙咬伤了?”

“对。”戚猛忽然觉得,跟聪明人讲故事也有个好处,自己难堪不愿讲的,无需多说,人家也能猜到。

 

 

他们找到靖王时,靖王正站在折羽山东脉山顶。

先前他们在半山腰见到黑鬃马形单影只立在矮林边,感觉不妙,便急忙往山顶赶,可越是心急越爬不快,山上满是嶙峋怪石,路十分不易走,四人便也弃了马,分散开朝山顶徒步跋涉而去。

大约爬了一刻,才远远看到殿下握着马鞭背对而立。

他们不由欣喜,一齐呼喊殿下,但殿下仿若未闻,忽然甩出马鞭,摔在岩石上发出裂石之声。

草丛里立时有了动静,一头狼应声跃出,他们这才发现原来殿下一直在跟佛牙对峙,只是山石巨大而草深及膝,佛牙身量娇小,他们一时没有看到。

戚猛眼力还算不错,殿下挥鞭抬起手,他一眼看出殿下受了伤,手背上满是血。

戚猛心里一坠,但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见佛牙一跃而起,扑到弯身躲避的靖王身上张嘴就咬。

戚猛恨不得插翅而去,在怪石上跑得趔趔趄趄,箭法好的部下立马扯弓想射狼,但前方草深,狼一落地就看不清踪迹,殿下跟狼搏斗得如何,根本看不清。

四个人皆肝胆俱裂。

几乎奔到了一箭的距离,靖王重新站起身,回头朝他们望过来。

不必过来!

殿下似乎说了这句话,但戚猛并未听清。殿下的发冠在这一夜的追寻和不知何时开始与佛牙的缠斗中已然松开,垂下了发尾在风中乱飞,他看了他们,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山头。

佛牙追过去。

他们也拼命追。

等他们翻过山头,看到佛牙已经追上殿下。殿下似有所感,忽然顿足,松了马鞭回头抓狼。这次殿下用了力,狼并不能真的靠近,于是转而啃那钳制它的手,靖王明显被咬疼,却没有松手。

部下们在此刻也终于追到,以扇形包抄,拔刀相向。

佛牙察觉危机,挣脱靖王,调转头冲围过来的四个人嘶吼,呲出雪白利牙和殷红牙肉。

往日在军营,部下们没少在佛牙面前露脸,佛牙也从未对他们凶过,但此刻,原有的熟悉荡然无存。

一时竟分不清敌我。

戚猛喊:殿下,佛牙伤你,我们逮了它!

靖王却问:逮了它又怎样?

戚猛急:宰杀它!今日它能伤主,将来说它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靖王没有说话,伸手拽住狼颈把狼往回扯,又朝部下们挥手,示意他们收回弓箭和刀,命他们原地待命。

四人不敢违令,只好站山头观望。见殿下丢下狼,转身继续走,一直走到崖壁边的高石上,才停步坐下。

佛牙继续追他,跟着跃上巨石。它绕到靖王面前,先是撕咬数下,见殿下未动,复又百般舔舐,最后立在殿下身边,跟他一块望那汹涌大海。

戚猛见佛牙终于消停,不由松了口气。

而后,他才听到那一阵又一阵的滔天巨响。

劲浪撞击崖壁,从岩底翻卷升腾薄雾。

海风咸湿。

没想到,原来跨过折羽山头,竟有这样的凌烈风景!

军营中从未听得海的喧嚣,此刻却仿佛萦绕永不停歇的锣鼓轰响,又像是通天彻地的瓢泼大雨。

戚猛听见狼在这击浪声里,呜鸣了许久。

 

 

戚猛没再说下去。

梅长苏也不再追问,他缓缓拢了手,轻声说:“那佛牙当初……据说当初是由陛下与林少帅一同养大的。佛牙跑了,陛下他……必然焦急难过吧!”

戚猛点头。

“陛下是重情重义之人。”梅长苏感叹。

戚猛心想,陛下的重情重义谁都能看得出来,何须你梅长苏特别指明?

但至情至义之人,有时难免会因真情流露而显得跟凡人别无二致。在戚猛心里,陛下从小就是个英勇挺拔坚韧果断的模样,天生帝相,怎么能有那些脆弱之态?绝不能。

所以戚猛没有讲,陛下在东戊军营里读完邸报时是怎样的双目赤红、额筋暴凸,在军务堂长久跪坐时是如何的焦虑失神,出去追寻佛牙那一路又是怎样的决绝……

他更不会讲,那日清晨的折羽山头,自己在那拍岸滔天巨浪的轰鸣和佛牙经久不息的呜嚎中,听到了,什么样令他永生难忘的至悲之声……

戚猛自陛下十五岁时就扈从陛下,后来又随陛下征战南北,亲见陛下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目睹很多别离,但从未见陛下掉过一滴眼泪。

除了那天。

戚猛当年并不明白,但日后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场惨烈的战役,才懂得,一个人孤立无援,会是何等的境况。

但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痛比不上陛下的万分之一。

因为陛下失去的,是毕生最敬仰的兄长,最尊奉的将领,以及最要好的兄弟。

尤其是梅长苏刚提及的那位林少帅。戚猛这辈子见过很多青年干将,哪怕确实骁勇,但他总觉得跟林少帅一比,不过尔尔。

可惜林少帅那样一个天资聪慧、卓尔不群、不世出的天纵之才,还未满十八岁,就和他的父帅、七万赤焰将士一同惨死在阴险小人的算计里,蒙受不白之冤十三年。

如果……

“如果林少帅还活着,如今执掌北境、安定一方的,就必然是他了!”戚猛说,“有他在,陛下就不必多年忧虑北境,可以在金陵做个轻松潇洒的皇帝了!”

梅长苏不语。

戚猛瞅梅长苏面色平静,心中却想,梅长苏也算阅人无数,但到底是没见过林殊,自然不懂得林少帅长成的模样该是何等俊逸。

他暗自叹息,如今亲见过林少帅的人恐怕已不多,见过林少帅还记得其音容笑貌的人更是寥寥,更别说还有谁能一直惦念着那位明朗少年郎呢?

就连陛下,是否心里有了梅长苏,就会慢慢淡忘了曾令他痛彻心扉的挚友林殊?

戚猛之前没见有比林少帅更与陛下亲厚的朋友,也曾深信,不会有谁能如林少帅一般的,与生俱来就得陛下信任与关切。那样的人,一辈子只能有那么一个,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可为什么,梅长苏最终也能得陛下的另眼相看?

梅长苏不过是多些才谋,向来幕后筹划,当初也只短暂做过监军,并没有真正打过仗,哪里懂得军人铁血里的那份入骨真情?

在梅长苏算计人心的时候,可知道什么叫做心无芥蒂、肝胆相照?

戚猛此番就是刻意要在梅长苏面前提林少帅。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林少帅能活到今天,怎会有他梅长苏的如日中天?

 

 

“梅岭可是在东北向?”梅长苏不知道戚猛那干巴巴的外表下异常活跃的心思,只问,“这里能看得见吗?”
戚猛腹诽许多,但嘴上却不敢过于怠慢,便说:“这里还不够高,当然看不见。”他左右一看,朝墙垛边上那垒砌起的瞭望台指了指,“那里或许能见着一二。”

他本是敷衍,想那瞭望台只比城墙垛子高出一丈,刚刚夯实台面,还没垒砌防护矮墙架梁修顶,不过是块十尺见方的空台,四周毫无遮挡,又只有墙边突出的窄砖搭脚,梅长苏这么个弱不经风向来谨慎甚至还有些过于讲究的人,不可能冒险。

万万没料到,梅长苏闻言,居然就真的走了过去。

戚猛未及援手,梅长苏就由飞流扶着,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灰蓝长袍和绣梅大袖蹭裹了一层黄土。

戚猛瞠目结舌。而后见梅长苏在台上整肃衣冠,郑重朝着东北方向行跪拜之礼。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戚猛站在底下,渐渐的,就心虚起来。

他心虚,是因为他清楚,当年还是靖王的陛下,正是得了梅长苏的尽心筹划才成功为赤焰案沉冤洗雪。这一点,哪怕他再不喜梅长苏其人,却是不得不认、不得不服的。

戚猛后知后觉,方想到:梅长苏提起林少帅曾与陛下同养佛牙,倒未必只是说句平常客套话。虽然梅长苏没见过林少帅本人,但当年筹谋翻案,想来就该和打仗前的排兵布阵一样,对各方情况知道得越详尽越好,那时肯定没少听陛下提林少帅的种种往事。说不定,梅长苏对林少帅的熟悉和了解,还要强过他戚猛的。

梅长苏足足拜了九下,最后一拜,在黄土夯就的高台上趴伏了许久,方才慢慢支起身子,缓缓抬手抹去额上的尘土。

戚猛等了片刻,见梅长苏没有动静,只跪坐在原地朝东北眺望,不说话,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戚猛心中一动,不由高声提议:“梅岭就在东北二百里外。先生如果想去看看,我就叫人送先生过去,就算是坐马车,顶多三四天就到。”

但梅长苏静默不语。

戚猛没听到回应,微觉不快:“先生是嫌远吗?”

梅长苏依旧不语。

倒是戚猛自己先明白:是了,梅长苏都从数千里之外的金陵来了此处,梅岭又哪里算得上远?

又一想,不去也好。梅岭自从赤焰案后,就很少有人涉足,连大渝占领梅岭的那几年里,也没敢派人巡查,因为知道那里埋葬了七万英魂,至惨至烈。哪怕是如今,除了来北境巡边的陛下、驻守北境的长林王以及长林军各营轮流收拾焦土骸骨的将士,去梅岭的,也就只有如戚猛一样对赤焰军心怀敬仰的守边将了。

非强健之人,怕是抵不住军人埋骨处那骇人的阴煞之气。

他刚想到这儿,却听梅长苏缓缓低语:“那个地方……我梦过很多次。若去了……我怕……”

戚猛有些没听清,但也因此察觉到梅长苏的不同寻常。他冒失地探了探脑袋,结果看到了梅长苏眼底的泪光。

戚猛吓了一跳。

他自认对什么都无所谓,唯独见不得人哭。他本有心嫌弃一番,却不知为何,连烦躁都不敢起色,反倒进退两难起来。

人有时就是这般矛盾。

就如他内心始终不喜梅长苏,却又总无法拒绝回答梅长苏的问话。而梅长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心里不屑,却也总想着不妨听上一听、看上一看。若能得梅长苏的夸赞,自己还会欣喜几分。

这可真是奇怪的很。

戚猛尚未纠结明白,就听梅长苏问:“戚将军去过梅岭吧!”

戚猛忙答:“我来甘州这四年,每年清明前后都会前去祭拜。”他郑重道,“陛下嘱我守住甘宁,也是为了保梅岭,护葬身梅岭的七万英魂永世不受惊扰!”

梅长苏点头。良久又问:“梅岭……很美吧!”

戚猛一愣。他每次去梅岭都行祭拜之事,从来没想过用美或丑来形容那一处的山峰与沟谷。戚猛不会,也不愿。

“我听说,梅岭之所以称作梅岭,是那山谷里生了很多野梅,有春三月,是北境最不宜错过的景。”梅长苏依旧望着远方,慢慢说道,“我少时就听说过梅岭,还想着有一天能亲去一趟,看那传说中的梅海到底能有多美。然而……”

戚猛因这梅长苏这一番话,忽想起这四年里每次去梅岭时,所见那漫山的红梅。

据长林军收敛尸骨的小将讲:三月之前有二月,白梅团团,跟蔟雪一般。三月之后有四月,粉梅点缀,灵动翩然。只有这三月,别艳尽退,唯红梅铺天盖地。

小将说:这是梅岭有灵。经历了最惨烈的杀戮与火劫,本已湮灭殆尽,却又能于焦木上长出新枝,一年复一年的盛放,像是呈冤,又仿若安魂。

细细想来,梅岭确实是美的。

只是这美,不能仅仅以美来评说。

就听梅长苏接着轻声道:“虽然如今我不去,但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回到那里……”

戚猛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随即见梅长苏起身从台上下来,他便不再多想,忙上前搭了一把。这一伸手,隔着衣料感觉到梅长苏的瘦骨冰凉。其实这日头还毒,戚猛自己早就汗流浃背,但他瞅瞅梅长苏,居然丝汗未出。他忽觉心惊,原来这么多年,先生的病并未根除,那所谓的灵丹妙药,药效真的可靠吗?又开始有些心慌:倘若陛下知道自己由着先生在城楼上跪了这许久,吹了半天的风,只怕会疼惜先生、恼怒自己……

等戚猛发现自己居然在担忧梅长苏,也替陛下埋怨着自己,不由愣住,随即握拳捶了自己脑袋。

但当他转头目送梅长苏由飞流扶着离去时,却想:如果林少帅还活着,能与苏先生一同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岂不更好?

戚猛忽然觉得,如果林少帅还活着,苏先生和林少帅,倒也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4

 

 

萧景琰离开阳山时已落日西垂。他一路策马疾驰,却也知道这八十里路,再快也要天黑时才能回到槛南屯城。

但刚越过那座离槛南还有三十余里的山包,他就远远看到低洼处的矮树水塘边有车马,于是在坡顶勒了马。

打头的年轻近卫已经返回,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滚落在地,还没跪稳就兴奋大声禀报:“陛下,是苏相!苏相在前头等着陛下呢!”

萧景琰眺望前方,轻扯缰绳,淡然说:“朕看到了。”

年轻近卫从草地上站起,还要说什么,却见陛下双腿夹马,从坡顶冲了下去。

近卫连忙踩蹬上马,想要跟去,被后头的羽林左卫校尉喊住。左卫校尉环顾四周,说:“不必跟去,我们拉开距离,在四周紧密巡视,方圆十里内要确保没有可疑之人。”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哨子,丢给近卫,“如有异常,吹哨警示!”

年轻近卫接了哨子,仔细打量,这是北境特制的铁哨,平常用竹鞘包好随身携带,用的时候拔鞘轻轻一吹,尖锐的哨鸣就能传出很远。这玩意儿特别适合广袤的北境,长林军始创用哨音传递消息,称哨语。左卫校尉曾经在长林军中待过数年,铁哨用得极其好。长林军的哨语就这样带到了禁军内。

年轻近卫第一次得知铁哨,还是刚进禁军时在春猎祭典上听礼哨,当时只觉刺耳,并不以为然,后来即使学哨,又因宫中禁令而鲜少使用,觉不出厉害。直到几次随陛下私服出行,才发现铁哨特别好用,一哨足以传十里,只短短数声,就能彼此互通消息,无论警戒还是联络都极为方便。

陛下对铁哨也是情有独钟,他自己就有一只镶金铁哨,随身携带。今日午后从槛南屯城出发时,陛下就将他的铁哨挂在腰间,迎风驰马,哨音呼啸,一直骑出二十里,在歇息时才卸下。那领路的猎户私下对近卫们感叹:你们这位七爷好威风啊!

陛下先前自阳山返回,虽然依旧驰马,但没有挂哨。反倒是此时飞马下坡,一边还把哨子挂上了……不对,是吹起了哨子。

年轻近卫凝神静听,一长两短三急促,却不是他们羽林左卫的哨语,他第一次听,觉得新鲜,还要细听,却被左卫校尉扇了后脑勺:“还不速速散开巡戒?”

 

 

梅长苏在水塘边刚拿手帕沾水擦了脸,老远听到哨音,便收好帕子,整理衣襟起身。一旁坐在马车头的飞流嘟囔了一句:“水牛!”掏出自己那只竹哨,也呜呜吹起来。

竹哨没有铁哨声音持久且穿透力,但飞流却特别宝贝自己的竹哨。早先他是见了萧景琰的那只镶金铁哨特别好看,声音清亮,于是自己没事的时候找了块木头磨出相似的形状,挂脖子上玩,可惜是实心的,不能响。倒是没多久之后蔺晨来金陵,看见他玩一个不能响的实木哨,便在苏宅后头掰了根竹子砍下竹节,说要给飞流做哨子。黎刚劝道:如果想要铁哨,跟陛下说一声,改日肯定能送一盒子来,何苦费尽心思自己做?但蔺晨嗤之以鼻:我要做的这只竹哨可比陛下那只精贵多了,铸铁有何难,我这个可是雕出来的,里头的吹珠需拿小刀细细磨过,这腹里造珠的手法,旁人能有吗?

蔺晨花三天功夫做出了一只可以吹响的竹哨。而飞流,也不知道是把蔺晨当日的话听到心里,还是本身就喜欢,哨子从此不离身,睡觉也要放到枕头边上。蔺晨造完哨子送出手,拍拍屁股继续逍遥去了,整个苏宅被一成天呜呜乱响的哨子闹得鸡飞狗跳。飞流谁劝都不听,抓又抓不住,众人无计可施,只能往耳朵里塞棉花。好不容易等梅长苏回来,梅长苏见那竹哨做的精巧,夸了两句,谁知飞流开心忘形,拿起哨子猛吹了一通,炸得一屋子人脑仁疼。众人趁机纷纷告状,梅长苏便跟飞流讲了长林军和禁军中哨子的用法,与飞流约法三章:以后这哨子需得在情况紧急或者无人的时候吹。

飞流先是不情愿地答应了,随后又抗议:“水牛,呜呜!”

旁人没明白,但梅长苏立刻就懂了,无奈道:“好,陛下吹哨的时候,你也可以吹。”

萧景琰日理万机,与飞流见面少,但梅长苏回头跟他提了这事,他就留了心,嘱咐军械所专门打造比军哨更精细轻巧的铁哨,托梅长苏带给飞流。

飞流却不领情,死活不要。

梅长苏就把陛下送的铁哨挂在自己屋檐下,风大的时候,清脆悦耳,跟黄莺啼鸣一般动听。

萧景琰事后感叹,自己平日里知道飞流喜欢这些能响能耍的小玩意儿,却没想早些送他一只铁哨。

梅长苏则笑:没想着提前送他也好,说不定蔺晨的拿来了,他还是不要你那只。要说你的铁哨自然是极精细的,但还是不如蔺晨的竹哨手工巧、心意深,如果飞流丢了你的哨子改用别人的,说不定你更受伤。

萧景琰点头:这些话……你可以不必告诉我。

此刻梅长苏站在水塘边,看着萧景琰策马而来。飞流吹了哨,陛下就不吹了,但一双眼睛始终紧盯梅长苏,百丈的距离几乎转瞬就到。

“等我多久了?”萧景琰在三丈外勒缰下马,丢开缰绳,大步朝梅长苏走过来,一边左右张望,“戚猛呢?为何不见他?”

梅长苏笑而不语。

萧景琰明白,拿马鞭敲手,气道:“这家伙连你都看不住,我把整个甘宁一线交给他,怎么能放心!”

“我诓了他,说我会回客栈休息。”梅长苏宽慰道,“而且,别忘了,你可是给了我能在大梁境内随意行动的通关牒。若我真想去哪里,谁能拦得住我?”

萧景琰已经走到跟前,沉声说:“给你通关牒,是知道你不会乱跑。”

“你为何觉得我不会乱跑?”梅长苏问,“何况我来这里等你,也算不得乱跑,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我?”

萧景琰无奈。“没有知会,你去任何地方都是乱跑!尤其你还只带了飞流一人!”说着他瞅马车上坐着的飞流,“虽然飞流武功好,但毕竟势单力薄。这事岂能儿戏?”

飞流哼了一声。梅长苏冲陛下摇头,上前拉陛下的手臂:“这都是我的主意。”

萧景琰转过头来,缓了语气:“所以我只责怪你。”

梅长苏笑了,靠的更近些:“所以你真要责怪我?”

萧景琰不语。

梅长苏又问:“见到我,高兴吗?”

“比起能早些见到你,你的安危……”

“高兴吗?”

“……高兴。”

听得车铃铛一阵轻响,两人转头看,马车上已经没了人影,飞流跑一旁玩水去了。

萧景琰也不多说,牵梅长苏的手,沿水潭走了小半圈,拉他在长满浅草的矮坡前坐下。

此刻夕阳已经落山,但天色尚亮,天边微有云霞,风自西南吹来,卷着夏日北境干热砂石的味道。

“看情形,狼崽是送到了。”梅长苏说。

“那猎户的记性不错,还真找到了地方。”萧景琰点头,“但我也想过,即便找到地方,如果狼群不接受这只狼崽,送回去被咬死也是可能的……”

“幸而没有。”

“幸而没有。”萧景琰说,“我们引走母狼,把它送回狼窝。别看它瘦小,但它跟另外两只小狼崽撕咬起来倒也不会处于下风,我很喜欢它不服输的劲头。”又道,“倒是奇怪,那母狼回来后,竟没有对多出一只狼崽感到惊讶。”

“或许也是因它没有沾染多少人气,所以母狼易于接受。”梅长苏道,“我信它能一直活下去,它是只凶猛小狼,对人的警惕一直没有松懈。北方野狼不好惹,这点戚猛说的没错。”

萧景琰微微颔首。

梅长苏见他沉思,便问:“想起佛牙了?”

萧景琰笑:“佛牙倒是从小黏人。那么多年了,我还能清楚记得它刚被我们捡到的样子。”

“佛牙遇到我们的时候还太小,它只认我们。”梅长苏瞧着萧景琰,忽转了语气,“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当年佛牙伤你一事,到底是它先咬的你,还是你先伤的它?”

萧景琰与他对视片刻,无奈:“这戚猛真的是……一点事都藏不住。”

“他所知也有限。”梅长苏微微一笑,“我更想听你亲口讲讲。你在折羽山是如何找到佛牙的?”

萧景琰坦言:“我没有真的想找到它。去折羽山寻它的路上,我就想过,半路就该改道往北。”

“你不担心它?”

“佛牙是头聪明的狼,如果它真觉得野外生活不易,定会自己寻回来。”

“可即使它自己回来,你也不在东海了,谁来照顾它?”梅长苏说,“我最初差点信了戚猛所说,你那时对俞长史礼数周到,你是听进了他的话。”梅长苏叹息,“但我又了解你,那时你才十九岁,如果你真的想得通、放得下,就不是你了。你在俞长史走后,大概也想了很多法子,想着怎么离开东海去北境。佛牙跑了,你觉得是个机会。虽然现在看来,那真的是个很愚蠢的机会,没有任何人会把寻狼当做你可以离开东海的理由。”

萧景琰轻敲大腿,并未否认。

“然后呢,你怎么找到佛牙的?”梅长苏问。

“我并未找到它。是它找到了我。”

“然后你伤了它?”

“我不想伤它,我只想吓它,让它远离我。”

“让它不要阻你?”

“对。不能阻我。”

“但它只是一头狼,它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视它有灵性,但它只把你当做亲人。你不该这样对它。”梅长苏说,“还有,你得我父帅亲传,把军营治得跟铁桶一般,一头狼离开军营,怎么可能当时无人察觉?”

萧景琰依旧没有否认。

“你让列战英把它带去了折羽山。而你自己,想从折羽山绕过大梁边城,沿海北上。你应是带了通关牒,也预料消息传到金陵需要一些时日。你其实并未计划周详,你只想知道真相。但金陵你是断不能回去的,你能选的只有北境。”梅长苏叹了口气,“但景琰,你也知道,就连我,也是查了那么多年,才查出了幕后主使。”

“没错,那时我没想那么多。”萧景琰捏了捏拳,“我只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向梅长苏,“我知道命运无常、生死由天,尤其是到战场上,万事皆有变数,但我所能接受的,绝不是这样的结果!谋逆,怎么可能?父皇定然是错了,大家都错了!”

梅长苏挨近他,把手覆上他的拳。

“可即使我知道他们错了,又怎么证明?即使证明他们错了,又如何挽回所有人的性命?寻得一个真相很难,证明它更难,补救更是无门!一旦触及利益根本,人就不再是人,罗织成网,只手遮天。说什么铁证如山,却只是一些根本拿不出手的假物!说什么黄纸黑字,不过是一人的专断而已!而最最可恨的,就算最后翻案,所有发生的事都无可补救,所有失去的,都再不会回来!”萧景琰恨声,“都说狼心险恶,但我觉得,人比狼要险恶的多。狼与人有了感情,即使离开,也绝不会反咬一口,但人会。人一旦有了私心,六亲不认,道义尽失!”说到这里,萧景琰低了声,“我也不能例外,也会那样利用佛牙,伤害佛牙!这个世间让我失望,我也对自己很失望。”

“你没有!你并未真的伤到佛牙。你伤的是你自己。”梅长苏翻过萧景琰的掌心,“我原以为你手上的伤都来自操练和战事,现在看来,必然也有佛牙的印记。”

萧景琰不让他看,他却不松手。

“年少不知事时,我对你承诺太多,却也成了你背负的枷锁。就连佛牙,我说要跟你一起养大,你就一定要护它寿终正寝。你聪明,但你也固执,你能懂这世间的规则,但你认为不对,就坚决不受。”

萧景琰望着梅长苏,长叹一口气:“小殊,我不让戚猛说当年事,并非是真有什么不想让你知道。我只是觉得我的事不值一提。倒是你……”

“你不跟我讲,戚猛不说,我也多少能猜到。但我还是想听,无论是他说还是你讲,我都想听。你总觉得自己缺席我成为梅长苏之后的种种,你为此难过,不也是总设法想要知道详情吗?哪怕是……知道了会让你更加难过。你说这是必要,你需知我、懂我,然后才能更好护我、助我。但这事反过来也是同样的,我也一样啊!景琰,我同样缺席了你的许多年,我不能抚慰你,不能与你并肩前行,我甚至打算这辈子都不告诉你我还活着。我以全新的面貌出现时,林殊就永远留在了梅岭。他本不该回来,尤其不该回到你面前。我确实曾经并不愿你懂我,林殊活在你心里就足够了,梅长苏并无必要。”

萧景琰别过脸去。

梅长苏紧紧拽住萧景琰:“所以我错了。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我独独瞒了你,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而今我总在想,倘若你没有认出我,我真的会到死都没有遗憾吗?自然不会。林殊没有死,梅长苏也绝非凭空而生,他们是我的血肉,是我的灵魂,都是我,缺一不可。别人可以不知道我是谁,但你应该知道。你是我与过去的联结,也是我对现在、对将来的牵挂。”

萧景琰抹了把脸,过了半晌才勉力笑道:“你来这里等我,就是为了跟我诉衷情?”

梅长苏也笑。

 

 

天边云霞集结,渐渐天光暗淡了些,但色彩反而斑驳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隐约的哨声,但两人都仿若未闻,丝毫未动。

而后,梅长苏道:“其实我来这里,也是想起一事,需劝劝你。”

“劝我什么?”

梅长苏有了正色:“回京后,不必颁令严查严惩养狼一事。”

萧景琰微微一怔:“为何不必?”随即他愤然,“我竟不知道如今养狼竟成了风气!这些世家豪族都不务正业,劳师动众,视养狼如儿戏。我惩治,也不单单是为了他们乱来,就怕他们日后做些狗仗人势的事来!这风气一旦坏了,后患无穷。他们是群嗜血蚊虫,有空子就敢钻,若不事事严加把守,后续更难管制!”

梅长苏心平气和道:“我素来觉得只要定下了条律法令,照章办事就行。梁律上可没有任何一条说不准养狼。但如果养狼人没有约束好狼,伤到了平民,必然严惩不贷。朝廷管理民生,有法度可循,我们无需干涉太多。而我们要管好的,只是这近万大小官吏,教他们务必做好职责内的事……”

“不妥!”萧景琰断然道,“我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难道还由着那些人胡来?”

“陛下可不能事事都亲自来管。”

“倘若我不去管,底下那帮人更不会管!监守自盗的事他们做的还少吗?”

“陛下,你别忘了,我们哪次不是初衷良好,到后来却全变了味道。有时管得太严,反而会本末倒置。你倘若真严查了养狼一事,恐有不少无辜者受到牵连,大树难撼,最终遭殃的都是蝼蚁。还有,那些人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我更担心,他们会拿着你给的这条禁令,去做更加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他们能做什么愚不可及的事?”

“不知。”

“你都料不到的事,为何要担心?”

“因为私利。人往往为私利不折手段,花样层出,防不胜防。”梅长苏说,“我认为,堵不如疏。只要教他们明白,他们可以妄为,但也需得承受自己所做之事的结果!”说着,他淡淡一笑,“再说,你不喜欢这些世家豪族养狼,他们总会知道的。我看这养狼的风气不会太长久。”

萧景琰抿起唇,皱眉不语。

梅长苏知道自己并未说服萧景琰,却也不计较。他揉了揉额头,挨着萧景琰肩头靠过来。

萧景琰伸手扶他,不由柔声问:“不舒服?”

“头有些疼。”

“是方才我声音太大?”

梅长苏闭眼笑了,轻轻摇头:“是先前受了点风。”

“何苦走这么远来这里等我。”萧景琰说,“你若留在客栈,再过一个时辰我也该到了。”

“我想早些见你。”

萧景琰偏头看梅长苏,沉默片刻,捏了捏他手腕,道:“回去吧!天马上就要暗了,这里天一黑,风就更凉,再晚些该冻着你。”

“也好。”

萧景琰瞅见飞流蹲在水塘边揪草玩,便掏出镶金铁哨,刚要放到嘴边,却被梅长苏按住。

梅长苏微皱眉道:“我不想坐马车。这马车,是我为了避开戚猛,随意找的一辆。回去这一路,怕是会晃得我头更疼了。”

萧景琰立即说:“那你同我一起骑马!”又说,“但也骑不了太远,槛南离这里不过三十里,很快就要到了。”

“无需太久,只片刻就够。”梅长苏说,“戚猛怕是现在也发现我走了,说不定带着他的人找我,正往这里赶来呢!”

萧景琰沉了色:“他还有脸来?这次我非惩治他不可!”又看了梅长苏一眼,“你不许拦我。”

梅长苏笑:“我不拦你。”

萧景琰吹响铁哨,起身牵梅长苏回到马车上交给飞流。他唤来自己的马,来到马车旁,接了梅长苏。

“飞流,你跟着我们。”他叮嘱,“但别跟得太紧。”

飞流撅嘴,但点了头。

萧景琰没有催马,梅长苏坐他身后搂他,由他握缰慢行。

过了片刻,萧景琰道:“我刚想起,这来回赶了一百多里的路,怕身上都是汗。”

梅长苏闷声笑:“无妨。”

萧景琰又说:“待会儿小跑起来会有风,你把兜帽捂紧了些。”

“我会的。”

“千万抱紧我。”萧景琰说,“多少会有些颠,如果难受了,告诉我一声。”

梅长苏终于忍不住掐他,有意嗔怪,却又柔了声:“放心,我不会松开你的。由你骑马,我很安心,也不会难受。”

萧景琰一笑,刚要抖缰,忽听梅长苏又唤他。

“景琰,在京中你问过我,此次来北境是否去梅岭看一看。我当时没有回答,你便没有再问。”

萧景琰偏过头来,静静听着。

“近来我很少能梦见梅岭了。但现在比起当初,我更希望能梦到那里,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再一回梦见赤焰军众位将士,梦见我父帅……”梅长苏向来平静的话语里微带了颤音,“景琰,我其实很怕,怕回到梅岭,怕再不会梦见他们……”

“小殊,那终究是场噩梦。”萧景琰胸腔的震颤自背脊直抵梅长苏耳边,“你无需由一个噩梦去思念他们。”

“噩梦又如何?”梅长苏道,“自翻案后,我再也不怕做那个梦。而且,倘若是快要梦醒,我还能跟父帅说些话,告诉他,赤焰冤案已经洗雪!我还能一一指给他看:谢玉死了,夏江死了,先帝下旨平反,还有,萧景琰当了太子,做了皇帝。如今我很好,你对我很好。我会尽心辅佐你,开创一个真正的清明盛世!”梅长苏似乎笑了,“景琰,我如愿过一次,我在梦里全都讲给了父帅听。父帅……没有说话,但他是欣慰的,我能感觉到。”

萧景琰按住梅长苏环在他腰间的手臂,轻拍了拍。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应该去一趟梅岭!”梅长苏抬声说,“我父帅在那里,七万赤焰军在那里,我应该亲口去对他们讲这二十年里发生的一切。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真正的梅岭。”他说,“而且,有你陪我,景琰,有你陪着,我不应再有犹豫。”

萧景琰握紧梅长苏的手。

“好。”他回答,“我带你去。”

 

 

5

 

 

金陵已经连续下了十多天的雨。

沈追刚走进长廊,远远看见苏相站在议政堂左厢外抬头看这阴沉淅沥落雨天,不由停了步。

后头紧跟的蔡荃差点撞到他,还好自己手稳,没把怀里的一摞奏本撒地上。蔡荃皱眉刚要埋怨一句,就听沈追问门廊旁的内侍:“陛下还没回来?”

“没呢!”内侍答道,“原本昨天就该到了。可这雨下得太大,听说余州一带都起了涝,路上不好走,陛下怕是还得耽搁两天才能回来。”

沈追摇头叹息:“这淫雨连绵的,真是愁人,竟耽搁了陛下返程。做臣子的,难免牵挂心焦啊!君臣同心,想来陛下也一定着急赶回来。”

蔡荃闻言瞅沈追,道:“老沈你倒是了解陛下。”

沈追摸须,哈哈大笑。

六月下旬,陛下离京去江中一带巡查,这数日以来,都是苏相主持朝政。大朝过后,内阁还要在睿华殿议政堂共审奏章、商定大小国事。今天的议事结束得早,未时刚过大家就散了。沈追找中书舍人拟了两份敕诏,又看了判事们初判过的奏疏,刚好蔡荃也在,便叫他做了个苦力,把奏疏一起抱到议政堂。

沈追推断苏相还没走,来了一看,果真没料错。

因着一直下雨不停,屋子里都有些冷,所以东厢苏相常坐的矮桌前摆着炭盆。内阁六位丞相,除苏相是雷打不动的首辅,另三位都是朝中元老,沈追和蔡荃仅排了末位。但陛下登基前,苏相是陛下的谋士,沈、蔡则很早就追随陛下,倒是常在一块议事。三位都是老熟人,此番彼此见了,未多寒暄,沈追便把所拟敕诏给苏相过目。

等敕诏改完,沈追搬来奏疏,首先从那摞里抽出一份递给苏相,说:“此奏本有些特别。”

苏相打开来看,不由一笑:“戚将军的奏本呈得少,确实稀罕。”

“字依旧那么难看。”沈追啧啧摇头。

苏相不以为意:“你们都知道他快三十岁才识字,过去总找人代笔,如今能亲自写奏本,已是极大的进步。”

沈追也笑。又道:“我以前倒没注意,原来他印章里还有个狼字?”

“陛下四年前去甘州时,命他协助长林王组建狼贲军,所以他就以‘狼将戚猛’自称了。”苏相道,“那印章上的字,还是我为他写的。”

沈追和蔡荃都觉意外。

蔡荃道:“戚猛那个粗人向来对苏相不敬,倒是苏相待他宽仁。如果他不是陛下多年部下,怕是不能有这种待遇的。还是苏相的度量大。换我,绝不睬他!”

沈追看了蔡荃一眼,又瞅苏相,随即笑:“说到‘四年前’,还有这狼,倒叫我想起一桩旧事来。”

“是何旧事?”蔡荃问。

“也是四年前,当时金陵城中世家豪族都流行养狼。”沈追道,“到了十月正逢姚丞相七十寿辰,陛下无意中得知姚丞相设家宴,难得来了兴致,说要参加这寿宴。这本是姚家无上荣耀,结果……却出了事。”

蔡荃点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听说陛下差点被姚家圈养的狼咬伤。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些高门大户居然都热衷养狼!”

“这些衣食无忧的世家豪族子弟,总有各种奇怪的喜好,一阵风行,过些时候又换别的花样,反正有的是他们可以消遣的事。”沈追解释,还不忘抚慰蔡荃,“只要没触犯了律令,也不算罪大恶极。”他摸摸自己那把修得极为齐整的胡须,接着道,“至于这养狼之风如何起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楚,那场姚家寿宴即是转折。当时我也受邀,结果亲见那头狼被乱棒打死……唉,场面特别吓人,我回家好几天都吃不下饭。陛下因此事发了大脾气,训斥姚家乱来,又问在场谁家养了狼,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养狼之风当年就消停了,据说原本卖到百金的狼一夜之间比白菜还便宜,我再没听说谁家还敢养狼,倒是听说来年京中开始流行养一种会唱歌的鸟……”

蔡荃皱眉听着,打断道:“这养狼之风,是从陛下起的。”沈追呛了两声,蔡荃并未理睬,“但陛下养狼时还是不受重用的皇子,自然无人在意,只是一旦继了位,过去经历就悉数染金,变成了另一种说法。就算陛下自己不愿意,也拦不住那些人的牵强附会。这事可笑在:他人迷信陛下是因养狼而得福,却不想想,或许正因为是陛下,才能养大那头狼。”

沈追原本避之不及,听到最后,却也跟着点头。

他瞄苏相,苏相始终没说话,只瞅着手里戚猛的奏本沉思。

沈追凑近给苏相添了热茶,话题回到奏本:“这戚猛说话倒是直白,通俗易懂。他最后提到的那个‘火苗’,我看应该指的是一头狼。他竟也会给狼取名吗?这么一看,戚猛也是可爱。”

苏相将奏本合起,放到一边,笑道:“‘火苗’确是一头狼。四年前由陛下救下,送回狼窝。它头顶有撮赤色的毛,所以这样取了名。”

“戚猛在奏本里说五月时他和部下在甘州阳山以北百里的地方见到了那头狼,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吧!”沈追问道。

苏相颔首,笑意更暖了些。

 

 

萧景琰丑时才回到宫城,进宫并未大张旗鼓,只从西华角门悄悄入内。

这一路的淋雨奔返,到宫中萧景琰已是格外劳累,但经过睿华殿时,他看到外廊门檐下挂着一盏梅花灯,于这淅沥雨夜里格外明亮温暖,不由停住。

他问前来接他的内侍官:“苏相昨晚留宿相堂了?”

内侍官回答:“禀陛下,正是。昨晚苏相在东厢房批奏本到了酉时…………”

内侍官话音未落,就见陛下风一般地走过:“快,为朕更衣!”

宫中如浪般翻起的一阵忙乱丝毫没有惊扰到梅长苏。

梅长苏眠浅,迷糊中总听得屋外雨敲声,感到有一丝丝的冷,或许是窗未关好。他却不愿意睁眼去验证,只是翻了个身。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坐于马背上。他听到有谁在呼唤他,刚要回头,却感觉自己被谁握住了手。

他立刻就明白了,是萧景琰。他和景琰在一起。

“我们去哪儿?”他问。

萧景琰没说话。

而他想起:“去九安山后山吧!”

刚满十六岁的他和萧景琰在后山找到了佛牙的狼窝。

“佛牙呢?”

“在那里。”萧景琰回答。

他转过头去,面前是一片广袤荒原。

群峦起伏,而他看见远坡顶上矗立着一只狼。

他想跟景琰说句什么,却陡然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唯有自己与那狼遥遥相望。

他并未犹豫,立刻挥鞭催马朝狼奔去。

自后背透来暖意,热烈的阳光顷刻笼罩了他。当他策马时,就仿佛太阳也在追着他。

他听见呼啸的长哨之声,如满山竹林哗浪,如檐下莺啼回响,也是原野上集结翻滚的乌云和远山的电闪雷鸣。天色瞬息万变,他蜷缩了身,搂紧马的脖颈,奋力追赶。

大概是风太大,又或许是光太过耀眼,他忽就迷了眼。

下一刻,世间安宁。

阳光与风迅速散去,他感觉萧景琰又回到了他身边。“小殊。”景琰轻柔呼唤着他。

如火暖意重新弥漫心头,烘得他格外舒服。

他意识到什么,最后一次抬头努力朝遥远的坡上看去,狼仍在那里。是头骄傲的母狼,毛色光亮,眼睛仿若棕色的宝石,它露出狼牙,如刀尖般锐利。

 

 

梅长苏醒来时,发现雨已停歇,只闻窗下虫鸣。

夜凉如水,但他并不觉得冷。

他摸到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就知道萧景琰已经回来了。他没有作声,只轻轻掰开萧景琰的胳膊,转过身来,听萧景琰的呼吸。

“戚猛在奏本里说,四年前我们救下的那头小狼,如今不仅做了母亲,还是一群狼的头狼了。”他轻声说,“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才我梦见了它,起先以为是佛牙……或许,我本来是梦见了佛牙,但最后还是变作了它。”他兀自回忆,不禁笑了,“景琰,你不知道,真的是一头好威风好漂亮的狼啊!”又叹,“虽是我们救了它,却也是它自己努力挣得了活,历经磨砺,终得以强大。万物各有命数,也各有归宿。狼如此,人也一样,彼此羁绊,又各自挣扎。”

他沉默片刻,转头望去,“而我终归是幸运的。幸在有你。”他摸了摸熟睡中人的脸颊,“景琰,你也这样觉得,是吧。”

萧景琰不语,仿佛默认。

梅长苏笑了,靠得更近些,将头挨了头,手挽了手。

他看见窗纱透出微光,心想,天快要亮了。

但他不急。

 

无需太久,片刻足矣。



 




 

(完)

 

 

 

 

 

 

 

 



 




一点后记:

这个故事构思的时候,觉得写1.5万足够。写到1.5万时觉得大概2万打不住。到了2万时又发现突破2.5万指日可待……我写文实在是有点啰嗦~

但又觉得,如果不这么写,故事就不够完整……

写了好多天。不过好在期限长,很开心能顺利写完。

感谢水哥组织七夕活动!感谢每位来看文的朋友!

 

文中私设较多,有问题欢迎指出和探讨。 

以及:最后那段梦里有一部分映射了梦外,是梦外的景琰搂了阿苏,所以梦里的阿苏觉得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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